2020年你还会继续阅读村上春树吗?
“村上春树今年71岁了”,这句话听起来就像一个谣言。
每年诺奖颁布的时候,总会有“不明真相”的读者说:村上如果现在拿诺奖是不是太年轻了?
可一查出生日期,读者就会发现一条醒目的文字:
村上春树,1949年1月12日出生于日本关西京都市伏见区。
村上给读者的“主观年龄印象”绝对是文学史上的一个未解之谜。
1979年用《且听风吟》出道至今,坚持写作41年的村上春树,在读者心中,怎么看都跟白胡子飘飘的“老年作家天团”都没有关系,完全是一个喜欢跑步的邻家大叔模样,有时候喝两口威士忌,在爵士乐的伴奏下,会给我们聊聊20、30岁的事。
以至于网上有读者读完村上的书,再翻书尾的年谱——
(突然听到心碎的声音是怎么回事?)
去年70岁,村上做了两件大事:
第一件是为庆祝出道40年,参与录制特别电台节目“村上JAM”,在活动现场,村上表示自己要写到90岁,也就是定一个小目标,再写它个20年!
第二件是时隔37年,首次在日本召开新闻发布会,把出道以来积攒的书稿、信件等资料捐献给了母校早稻田大学,因为没有孩子,担心死后资料丢失就麻烦了。
不过1月12号,村上春树生日当天却显得很低调,他给自己准备的生日礼物是:
早晨4点起床,写作5、6个小时,然后跑了6英里并游了泳。
几乎可以成为自律化身的村上春树,又会以怎样的方式度过自己71岁的生日呢?
会继《刺杀骑士团长》3年之后,推出一部新的长篇小说吗?
每个读者都在期待,因为书桌前的村上春树从未衰老,甚至还带有几分青春和浪漫。
而在中国,村上春树的传奇则要从另一部狂野的小说讲起。
31年前,从日本学成回国的林少华,怎么也不会想到,自己在大阪一年苦心研修的古典学术没有立即派上用场,反而是因为生活所迫,偶然接到的翻译单子,让他的后半生与一个叫“村上春树”的日本当代作家绑在了一起。
那个单子就是如今哺育了无数盗版书商,令许多青春小说都闻风丧胆的《挪威的森林》。
[ 1 ]1989年的弹子球擦边球
最早把《挪威的森林》引进中国内地的是漓江出版社,时间是1989年,中译本的封面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息。
进入读者眼里的是一张和服美女的照片,半裸的背部,欲说还羞,搭配“百分百纯情、百分百坦率、令少男少女倾倒、令痴心读者沉醉”的营销语,极具挑逗意味。
恍如漫漫长夜里,身心俱疲的上班族,偶遇了一盏风俗店里雪白的灯。
但它却没能照亮中国读者的心。尽管原著经过了两年的市场检验,在日本已经狂销了三百万册,但刚登陆中国的那段时间,一直不温不火。
这在漓江的编辑汪正求看来,可能和读者的喜好有关。捱过文化饥荒的80年代国内青年,更热衷于欧美文学。日本文学在中国读者眼里,只是一个附带的小老弟。
当时,市面上的欧美文学大致可以分为两类。
一类是已经有了群众基础,大家听名字听作者就耳熟能详的世界名著丛书,什么《基督山伯爵》《巴黎圣母院》《鲁滨孙漂流记》《泰戈尔诗选》,这类书籍的装帧设计往往比较朴素,但越朴素,越让人欲罢不能,几十年的耳目濡染,终于正大光明搬上了书架。
另一类是大家没怎么听过,但一见封面和标题就会面红耳赤,浮想联翩的欧美畅销书,比如XX的诱惑、富豪的遗孀、XX棺材之谜、少女的陷阱、青春的秘密……
选题之精准,用图之大胆,内容之诱惑,很快就做到了市场下沉,撬开了二三线城市的书店,霸占了当月的畅销排行榜,一点儿不逊色于流窜在街头巷尾的“成人”报刊。
也许是觉得漓江版“不争气”,遮遮掩掩的“和服封面”还带有古典遗留的小东亚气息,第二年,1990年,北方文艺出版社新出的《挪威的森林》,就向世人说明了这本小说也可以做得很欧美,很狂野。
除了更换新的译者之外,北方文艺新版封面更是采用了大胆的剪报与拼贴技巧,在缺乏PS配套技术的年代,几乎能感受到美编细心动工的痕迹。
帅气的男明星侧脸,几位衣着暴露的女模特,狂乱的发丝后面是一个高楼林立的赛博朋克世界,几乎完美复刻了小说里的东京寄宿院男生房间贴的情色照片……
可对于1990年的中国来说,这种蒸汽波的美学风格明显又太超前了,而且稍不留意,就会被淹没在同样强势的欧美系配色里。
尽管北方文艺还特意为《挪威的森林》加了一个荷尔蒙爆棚的副标题:“告别处女世界”。但却容易让身经百战的中国读者,以为自己又路过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报摊。
等到读者翻开封面,北方文艺更是把“想打擦边球”的意图暴露无遗,“贴心”的定制章节名,诸如“生日初绽蓓蕾”、“开放型的超短裙女郎”、“影院里的对话”,充分彰显了市场经济初期的放浪与不羁。
这个做法是漓江版的延续,只不过稍稍矛盾的是,两个版本在正文的审核上却极为谨慎,为了保证内容安全,它们都删除了大约2000字左右的激情描写。
1992年,中国正式加入《世界版权公约》,村上春树中译本的时代还没有到来。漓江出版社不费什么钱,就把连同《挪威的森林》在内的5本小说版权都买下了。
新一轮尝试开始了。
1996年,漓江一改之前的定位,为了让村上春树从地摊小报界出圈,特意将《挪威的森林》包装得更素雅了,外封是富士山的远山淡影,一幅神秘女子的肖像背后,还露出了倒三角形的内封:山上的红叶和溪水。
“精品集”的名义,开始有了一丝丝纯文学的气息。
这一年,海峡对岸有一个叫伍佰的歌手,在看完小说《挪威的森林》之后,有如神灵附体一般,写下了一首同名的歌曲《挪威的森林》,收录在了新专辑《爱情的尽头》中。
这张专辑一举斩获了当年《联合晚报》十大专辑第一名与“中华音乐人交流协会”十大专辑的奖项。
这首《挪威的森林》唱哭了很多人,至今仍在KTV排行榜上高居不下。网易云音乐有热评说:“看过小说再看歌词,句句都是渡边想说的话。”
其实,不光是主角渡边,这首歌也说出了许许多多年轻人被压抑的情感。
1998年,重印的漓江版《挪威的森林》中译本终于大卖。短短两年间印刷10次,总计21万册,还被华人学者李欧梵列入“20世纪中国最受欢迎的10部翻译小说”。
在伍佰那股“砸碎巨石般”温柔而又野性难驯的歌声中,村上春树终于等来了中国读者的黄金时代。
[ 2 ]献给许许多多的盗版与碰瓷
转眼到了2000年,漓江版权到期,没有续约,版权就落到了在引进外国文学方面首屈一指的上海译文出版社。
其实,在到译文之前,版权方已经找过了国内许多出版社,但没有一个出版社敢接。因为日本的村上事务所撂下狠话:要么不买,要么把17部村上的书都打包买下来。
尽管《挪威的森林》当时已经很畅销了,可其他书却难以保证,这17本里还包括了短篇小说集、随笔、绘本等等。那时村上春树在中国市场的认知里,只能算得上是“一本书作家”,国内的出版社普遍的看法是:一次就买17本太不值了。
最后,只有上海译文出版社啃了下来。
理由很简单,四个字:“不会亏本。”
当时的社长询问了社里唯一一位日语编辑沈维藩,得到了这样一句回复。
随着译者林少华和责编沈维藩对译本的重新修订,《挪威的森林》终于不再以“洁本”的形式与中国读者见面了。在上海译文有条不紊的出版节奏下,《挪威的森林(全译本)》顺利推出,终于再次照亮了千禧年之后的中国读者。
有畅销书的地方,就有盗版。
20年来,打着“作家出版社”、“远方出版社”、“XX文艺出版社”、“XX文学出版社”、“XX人民出版社”的旗号,盗印的《挪威的森林》纸书,更是不尽其数。
它们在二三线城镇小书店和租书铺里,混杂在各类出版物中间,以“经典名著”的名义,安慰了不少徘徊在失足边缘,同样讨厌应试教育的男女青年。
有经典书的地方,就有碰瓷。
《挪威的森林》在中国境内遭遇到的最丧心病狂的一次碰瓷事件,莫过于2004年的《挪威没有森林》了。这本书在豆瓣上依然保持着久违的年代感,一点开简介,那股原汁原味的碰瓷风貌立刻就像“春天的小动物”般蹦跶在闪闪发光的屏幕前。
首先是封面配色,与译文版的如出一辙,白底与淡紫的山影之间露出了六字书名。“没有”两个字被压缩在“挪威”与“森林”之间,就好像在告诉读者:
“一直以来,《挪威的森林》你只读了二分之一!快来看,这里有村上春树内心埋藏的秘密!”
作者简介也非常煞有介事,出版方声称这个写出《挪威没有森林》的“福原爱姬”是村上的秘密情人,并且给了她一个虚构的年谱:出生年月,出生地点,和村上都是早稻田大学戏剧系毕业,在写《挪威没有森林》之前,还获过一个子虚乌有的“日本文学新人奖”。策划者还假装日本的报社给它写过评论,说在千禧之交的日本社交网络上创下了三百万的点击率,非常唬人。
在互联网尚未真正普及的年代,不择手段的国内书商显然是想要利用信息的不对等,来欺负国内的读者,还好被《挪威的森林》的责编沈维藩和译者林少华联手侦破,这场闹剧才告一段落。
毕业一年,我加入了上海译文,有幸采访到了沈维藩先生,他说当时《挪威没有森林》刚上市,十几家媒体一起宣传,一下子火了起来。许多人都打电话到出版社,来问《挪威没有森林》的事情,沈先生觉得有必要买一本来看。结果一看之下,内容很眼熟,就和之前发到他电子邮箱里的书稿一模一样。
大约在“碰瓷事件”发生一年前,有一个叫“沈飞鱼”的网友,说自己写了一本《挪威的森林》的续集,想要在译文社出版,就发了样稿给过来,被沈维藩先生很客气地回绝掉了。没想到一年之后,竟然在国内掀起了不小的波澜。
策划这本伪书的书商,也就是之前的“沈飞鱼”,他的真名当然不叫这个。不过当时他趁乱依法炮制了许多碰瓷书,赚得盆满钵满,不得不感叹一句,世事无常。
兴许是打击力度大,骗局一旦被揭穿,市面上也就没有“同人小说”敢碰瓷《挪威的森林》了,但对村上春树本人的碰瓷至今仍在继续,这个日本作家因为流量之大,很快就制霸了国内腰封界,与余秋雨、梁文道一起,一度被碰书商们心照不宣地推选为“中国图书市场的腰封三巨头”。
特别是大家不熟悉的外国文学作品,只要扣上一两句“村上春树极度推崇,村上春树看了不下10遍,村上春树的偶像标杆”,就不愁没有销路。
毕竟,卖书不像学术论文,很少有读者会去深究“XX推荐”的出处,就像网络上各种自媒体,在社交平台上到处转发署名村上春树的“经典语录”和“经典文章”。
其中流传最广的一段假语录: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,也许我们从来不曾去过,但它一直在那里,总会在那里,迷失的人迷失了,相逢的人会再相逢,即使是你最心爱的人,心中都有一片你无法到达的森林。
这段话如果用百度检索,可以搜到至少7870000个相关结果,每个结果都写着村上春树和《挪威的森林》,但实际上村上并没有说过。
然而,很多读者坚称他们在小说里看到过,就像一个大型的曼德拉效应现场(PS:一种群体性的记忆错觉)。
人红是非多,讨厌社交媒体的村上如果见到社交媒体这样摆弄自己,不知道会不会后悔写出了《挪威的森林》,这部让他引火烧身的小说?
[ 3 ]当我们谈论《挪威的森林》时,我们在谈论什么?
谈话节目《圆桌派》有一期主题是“文青”,梁文道、马未都、窦文涛这三个上了年纪的老文青问蒋方舟,如今新一代文青的精神图腾是什么?
蒋方舟想了一下,说了村上春树的名字。
她在东京旅居一年,租住的公寓位于东京丰岛区北大冢,按她的说法,就是“在《挪威的森林》里绿子家一带”。原著里,男主角渡边在绿子家的阳台上,和绿子一起唱歌,喝啤酒,看火灾,接吻。
像蒋方舟这样的年轻一代作家,受村上春树的影响很深。2002年美国的《时代周刊》甚至还发明了一个词,叫“村上之子”,意思是喜欢和模仿村上春树的人,说明村上的影响不止于一个中国。
获得第二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,并被复旦提前录取的周嘉宁,曾经回忆她的青春:“一本《挪威的森林》被翻了很多遍,姑娘们都愿意像绿子一样穿短裤,晃荡着两条细腿,并且死死记住绿子与渡边的对话:‘喜欢我喜欢到什么程度?’‘整个世界森林里的老虎全都融化成黄油。’”
这个夹在首届一等奖韩寒和第三届一等奖郭敬明之间的女人,如今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小说家了。
除了“老虎融化成黄油”,《挪威的森林》里,还一段对话,也被许多人偷偷背了下来:
“最最喜欢你,绿子。”“什么程度?”“像喜欢春天的熊一样。”“什么春天的熊?”“春天的原野里,你一个人正走着,对面走来一只可爱的小熊,浑身的毛活得像天鹅绒,眼睛圆鼓鼓的。它这么对你说道:‘你好,小姐,和我一块儿打滚玩好么?’接着,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,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,整整玩了一天。”
这个段落不知道收割了多少年轻人荡漾的春心,难怪村上春树到巴塞罗那举行签售会的时候,还被当地的女读者索吻。
在中国年轻读者的眼里,《挪威的森林》里的两个让渡边徘徊不定的女性角色,清冷如水的直子和热情似火的绿子,更是被当做了《红楼梦》里林黛玉和薛宝钗一样的存在,成为当代爱情选择的又一大难题。
在这个命题上,勉强能够与之抗衡的只有张爱玲的“红玫瑰和白玫瑰”了。
村上春树当然也并不止《挪威的森林》一部小说,熟悉他的读者大都清楚,《挪威的森林》算是村上春树文学世界的一个异类,因为它缺少很多超现实的构想,既没有羊男和海豚宾馆,也没有从画里显形的骑士团长和一个叫乌鸦的少年。
这部被披头士同名歌曲催生的小说,没有什么特别的隐喻和象征,所涉及到的无外乎爱情、性、理解、宿舍、悲伤、死亡、欲念、错过、离别、孤独、音乐……这些都是如今城市生活里最稀松平常的一切。
也许正是因为回到了现实生活,才让《挪威的森林》成为无数男女青春的航船。
试想,在不被理解的岁月,在那些需要学会告别的日子里,在无比孤独的心绪中,一个叫村上春树的日本作家,就像闪电击中了无边的黑夜,唤起了前所未有的情感共鸣,借助主角渡边的故事,每个读者都得以驶向他们正在经历的(或者是将要经历的)悲喜人间。
如果把一本书比作一个人,问世超过30年的中译本《挪威的森林》,已然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了。这部小说没有止步于村上春树本人最早给它的定位“恋爱小说”,它在成长。翻译它的人在成长,出版它的人在成长,读它的人在成长,写它的人也在成长。
1989年,《挪威的森林》中译本推出的第1年,40岁的村上春树在欧洲旅行,日本的年号“昭和”更换成了“平成”,日本国内发生的一切似乎和他无关。这一年,现代诗人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,中国读者们还没有做好准备迎接村上春树小说里,同样悲伤的一系列死亡事件。
1999年,《挪威的森林》中译本推出的第10年,50岁的村上春树采访完了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的受害者和加害者,记录成书。这一年,中国大学开始大规模扩招,无数年轻人背井离乡,涌入大城市,他们活得就像村上春树笔下的人物,告别家庭生活,没有回到故乡,在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里,即使铩羽也不愿撤退。
2009年,《挪威的森林》中译本推出的第20年,云南的“躲猫猫”事件在网络上迅速发酵,60岁的村上春树在接受“耶路撒冷文学奖”时,发表了关于“鸡蛋与高墙”的著名演讲,他说:“在一堵坚硬的高墙和一只撞向它的鸡蛋之间,我永远站在鸡蛋这一边。”
2019年,《挪威的森林》中译本推出的第30年,70岁的村上春树公开承认自己的父亲曾经是侵华日军。这一年,日本的年号由“平成”改换成了“令和”,村上春树为前一个时代的终结,划上了一个有尊严的句点。
2020年,你还会继续读村上春树吗?
我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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